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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著推荐 | 卡尔维诺——《树上的男爵》
发布者:袁南雄发布时间:2022-12-02 16:56:11阅读(1078) 评论(0) 举报
“我对任何唾手可得,快速,出自本能,即兴,含混的事物没有信心。我相信缓慢,平和,细水流长的力量,踏实,冷静。我不相信缺乏自律精神和不自我建设,不努力,可以得到个人或集体的解放。”
——卡尔维诺
在卡尔维诺刚满2岁时,全家就迁回到父亲的故乡意大利。父母均为植物学家的卡尔维诺,在阿尔卑斯山脚下、地中海畔充满绿色的里维埃拉省长大,他们住的别墅既是栽培花卉的试验站,又是热带植物的研究中心,因此,卡尔维诺自幼就与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他不仅从父母亲那里学到很多自然科学知识,熟知名目繁多的奇花异草以及树林里各种动物的习性,还经常随父亲去打猎垂钓。这种与众不同的童年生活,给卡尔维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上了深刻的烙印,使他的作品始终富有寓言式童话般的色彩而别具一格。
昆德拉说在这个专业细分的时代,小说应该是作为对生活整体的观察站。最棒的小说无所不谈无所不包,它带着读者做梦 —— 一个无限辽阔、轻盈的大梦。
在阅读这本小说时,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个巨大的问号——“非如此不可吗?” 卡尔维诺的回答是:“非如此不可。非如此不可!” 乔布斯曾说:“你的时间有限,不要浪费于重复别人的生活。不要让别人的观点淹没了你内心的声音。要有勇气追随心声,听从直觉——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你想成为的样子。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。” 然而,在现实生活中,人总逃不开责任、规矩、情感等重重枷锁,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,听从内心的声音去生活,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。
故事的起因非常简单,十二岁的柯希莫为了反抗迂腐的贵族家规,决定上树生活。一开始大家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,但柯希莫却是认真的,他决定不再下树。在他漫长的一生中,他真得做到了,一直到离开人世,他都不曾再踏上大地。
一、 叛逆和自由
一辈子都生活在树上?读者的第一反映应该是:怎么可能?
作为园艺家和植物学家的儿子的卡尔维诺,几乎不需要发挥多少想象力,就完美地解决了可行性的问题,在树上的衣食住行、娱乐、学习、爱情,都呈现出一种原生态式的自然,没有半点违和感。与此同时,我们不禁需要反思,生活中到底还有多少“想想就觉得不可能”的事情,被我们的思维定式屏蔽了探索其可能性的机会?
排除了对可能性的疑惑之后,来看小说所表达的意向。最浅显直白的解读是:叛逆。
十几岁的青春期,叛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但世俗庸常中的叛逆,并没有明确的方向,大多数都只是图一时之快,逞一时之强,对一切规则表达逆反,为了叛逆而叛逆。
叛逆的目标,通常是为了寻找所谓的“自由”。很多人对自由的理解,都停留在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”的层面上。不想工作,如果能辞职,该多自由啊;不担心健康,如果能随意吃喝,该多自由啊……这些类型的“自由”,其实是在逃避责任的前提下对权利的奢求,和对感官本能的片面屈从。追求这类自由的人,往往会误入歧途,自由则无从谈起。
自由,是需要建立在规则之上的。当规则和自由的边界被打破,在那无边无际的、无所顾忌的混沌世界里,自由将不再成为自由。
柯希莫一生都没有从树上下来,他叛逆的决绝,可谓惊世骇俗。然而,他叛逆方式的节制性和他叛逆程度的彻底性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表面叛逆的柯希莫,实际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。生活在树上,无人管束,没有需要遵守的行为规范,自由的镣铐也已被扔到了树下,可他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里,还是一直恪守着树下世界约定俗称的规则,无论是喝水还是狩猎,他保持着对他人的尊重,维系着自身的文明状态。
由此看来,在树上生活的柯希莫,只是行为的“不合常规”,而非对规则的叛逆。相反,他其实是给自己在世俗的各种规则之上,制定了一条只针对自己的严格的规则,并用漫长的一生来坚守。值得玩味的是,正是这些规则的存在,让他一直享受着“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”的自由,也让他成为了真正的自己。
这,才是真正的自由。
二、逃离和入世
上树生活,除了叛逆之外,最容易想到的,是对树下世界的逃离。
为宦海浮沉所累,退居南山;为红尘滚滚所迷,遁入空门。或许是一种“放下”,也或许只是一种逃避。柯希莫上树的直接原因,是对贵族家庭繁文缛节的庸俗,所感到的厌恶,这种厌恶的激烈程度,使他不愿意再像其他人一样在地上行走。从表面上看,这也是一种逃离。
如果顺着逃离的思路往下走,上了树的柯希莫,得以从他厌恶的人际关系、社会和政治中逃脱,通过避世的方式,寻得内心的平静,那这个故事,将变得和鸡汤一般肤浅和无聊。
卡尔维诺又怎会如此让人失望呢?他笔下的柯希莫,并没有因为对自己生活环境的厌恶,而成为厌世者。相反地,他却以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姿态,更为彻底地投身到了那个时代中,投身到了积极的生活中,投身到了为他人不断谋利益的事业中。
上树,看似和地面的永别,实际却让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,让生活更贴近真实。
“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,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?”
对这个问题,卡尔维诺并没有给出答案,反倒是柯希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。之所以把这两者区别对待,是因为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说的,小说里相当好的人物,是获得了自己的生命的。言下之意,作者并没有能力完全控制作品中人物的想法,那些从书里活过来了的人儿,可以对作者进行反制,从而把握自己的命运。因此,柯希莫坚定地相信,为了和他人真正在一起,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——这是他独立的想法,不以卡尔维诺的意志为转移。
有很多的评论,把这个想法以鸡汤的形式介绍给读者,这是未经思考的。对待人生的态度,应该基于对自己人生的定位,柯希莫之所以会选择疏离的方式,是从他作为一个诗人、探险者和革命者的志趣出发的。评论者切勿人云亦云,看客亦无需东施效颦。
作为诗人,需要胸怀宽广,心系远方,也要有被世人吟唱的作品;作为探险者,需要离群索居,特立独行,也要有对世俗经验的借鉴;作为革命者,需要有洞察力、前瞻性,和创新的技能,也要有领导力、煽动性,和被人们所接受的亲和力。只有理解了柯希莫的这几个身份,才能理顺上“逃离”和“入世”背后,自恰的逻辑关系。
三、规则与坚守
叛逆和自由,逃离和入世,对于理解柯希莫,仍显不足。
人要给自己定规则,并非难事。连续多少天早起、读书、写作,运动、行善、诚信,都可以是规则。规则的难度,在于两点。一是形式上的时间长短。坚持100天,和坚持一辈子,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二是规则的优先级,也就是说,当这个规则和其它的规则发生冲突时,以哪个为准。许多规则无法坚持,除了自身懒惰的因素之外,很有可能是因为不得不对其它规则作出妥协。比如坚持一百天读书写作,可是最近要准备考试,你“坚持”的规则为了临时任务而妥协;比如遇到需要经济援助的病人,可你自己身无分文,你“行善”的规则会因为现实而妥协。
对各种世俗规则的妥协,意味着趋同和平庸的必然结果。
因此柯希莫为自己制定的,“在树上生活一辈子”的这个规则的特别之处,在于它的不妥协。
首先,柯希莫选择树上的生活,和苦修无关。他并不拒绝舒适的享受,尽管生活在树上,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。但不管怎样,树上的舒适度也是无法和地面相比的。因此,树上的生活,是对感官愉悦的不妥协。
其次,在弟弟的大婚、父亲的葬礼、母亲的病重,这些维持伦常关系的最重要的时刻,柯希莫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下树。这是对亲情的不妥协。
(使我们感到安慰的是,柯希莫的父母尝试着去理解他。父亲起初警告他:“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,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,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。”但看到他的决心以及为村庄谋福利的行为后,亲手给他系上了家族的佩剑。柯希莫母亲去世前的故事在我看来是全书最温馨的部分。母亲气喘病发作,柯希莫来到紧靠窗台的一棵高大的桑树照顾她,母亲喜欢使唤他,但要求他做的事都是他在树上能做到的,比如用渔叉伸到屋里给她递橘子和披肩。早上是气喘病最严重的时候,柯希莫便通过各种方法分散她的注意力。他用竖笛吹奏小调,模仿鸟叫,逮些蝴蝶放进屋里飞舞,摘几束藤萝花。有一天,柯希莫吹起了肥皂泡,这个他们小时候母亲不喜欢、不让他们玩的游戏,这次却把她逗得很开心。一只肥皂泡落到母亲的嘴唇上,停留在那里不动了,她在这一刻安静地离世。)
再次,即使当柯希莫面对最爱的女人薇莪拉时,不管是吵架闹翻,甚至最终永远的分手,柯希莫都没有想过,下树去,追上她,挽回她的心。这是对爱情的不妥协。
更令人震撼的,是当柯希莫在树上面对凶猛野兽的攻击,岌岌可危时,首先想到的,不是该如何逃生,而是自己有没有掉下树去。这是对生命的不妥协。
最终,在柯希莫将死之际,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,跳上了热气球的锚,没有人看到他的遗体返回地面的景象,他圆满地实现了对自己一辈子的承诺。
“在树上生活一辈子”,这个规则,超越了本能、亲情、爱情,甚至是生命。为何这个规则的优先级,会如此超然?支撑这个规则背后的动力和逻辑,又是什么?
四、内心的志趣
卡尔维诺在后记里提到,西班牙人的那段情节,是他早已构思好的。西班牙人由于偶然的原因生活在树上,当起因消除后,自然就下树了。而柯希莫,并没有跟着恋爱中的女友一起下树,这是由于他决定上树时,所遵循的是“内心的志趣”,因此任何外部理由都不存在时,他仍会留在树上。
“内心的志趣”,我的解读是:本心的选择。国际形势的动荡和消费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弊端,使很多文人在精神上产生了危机,痛苦地看到自身价值的瓦解,然而卡尔维诺却把作家的使命、文学的作用以及对社会的政治责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,他始终没有把自己禁锢在“象牙塔”之中。
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裹挟,不被物欲的快感所左右,不被他人的期望和评价所影响。当我们抚平欲望的涟漪,拂去心头的尘埃,脱离大众的狂热,生活的窘迫,和被他人认可的渴望时,内心深处所剩下的,那一份平和的、超脱的、充满力量的追求。
男爵并没有变成厌世者,变成隐士,恰恰相反,他愿意全面参与积极生活,变成一个不断为众人谋利益的男子汉,投身于那个时代的运动。他在树上阅读、学习、写作,他帮助小城建立起防火系统,打退海盗,帮助人们放哨,解决狼灾,他与卢梭和伏尔泰通信,大革命期间组织了当地的革命,成为市政府的委员。他和叔叔合作,把创造出的灌溉之法教给农民;他对本国的政治体制和高税率表示不满,因而协助法国人的入侵;在法国人获胜后,他又认清了占领军的本质,重新回头帮助民众们;即使是面对作恶多端的强盗,他也能用一视同仁的爱奇迹般地感化对方。他加入共济会、撰写树上王国的守则,起草宪法和其它法律,在他的理想国里,那些原本和他并不相干的人们的福祉,成为了他生命里重要的追求。
柯希莫的所作所为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,但他认为这不是出于贵族的身份认同,而是为了具备人之为人的所有品质。可以这么说,柯希莫在树上,他和人们的联系反而变得紧密起来;如果在树下,他将被困在别墅深处,一心考虑家谱、继承权和权贵争斗,像他的父亲那样。
西班牙人下树时曾经问道:“你要后退吗?”柯希莫回答说:“不,是抵抗。”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抵抗,他是为了那些生活在树下的,被专制制度所压迫的人们而抵抗。在树上生活,是一种带着强烈仪式感的姿态,表现出他抵抗的态度的坚决,和对世人之爱的深沉。
当然,他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,无法让人们从压榨中被解放,无法改变上一刻还是共和军下一刻就变成帝国军的侵略本质,无法以自己的知识唤醒更多人的良知。但他一直在坚持着,以自己能力的上限, 尽力保护在强权统治之下的人民。这正是卡尔维诺在他的作品里所探寻的,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。
“许多年以来,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都理想而活着,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:生活在树上。”“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,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,只有像他那样一生到死都坚持我行我素的人,才能给大家做出贡献。”
在柯希莫和卡尔维诺的这两段自白里,我们看到内心志趣的模糊性,没法彻底解释清楚,可能只有一个方向性的概念和感觉。因此,“生活在树上”的原则才对柯希莫如此重要,因为这是明确的、具体的、可以践行的规则,而这个规则,和自己内心的志趣具有一致性。这就足够了。
从结果来看,柯希莫并没有实现自己内心的志趣,他所要创造的理想国,想要拯救的人们,甚至是他自己的爱情,都全然没有圆满的结局。为何在《我们的祖先》三部曲的评价里,提到“在《树上的男爵》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”呢?
以世俗的角度而言,可以讨论“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”;从哲学的角度而言,我们需要思考的是“存在的意义”。存在的意义,是不能狭隘地以结果作为导向的。遵循内心的志趣,谨守自我的规则,以良知和能力的上限,尽力过好这一生,这便是虚无主义笼罩下,无意义的存在里,所能争取到的一点意义。
五、写在最后
“南有博尔赫斯,北有卡尔维诺”。
博尔赫斯的风格,试图穷尽想象力的极限,喜欢用尽量简洁的篇幅,披着神秘主义的外衣,不经意地摆出一副智商碾压的姿势,挑逗甚至玩弄读者。相比之下,卡尔维诺显得平易近人一些。和有些人看完博尔赫斯的迷茫不同,看卡尔维诺时,多多少少总能有一些感想,或肤浅或深刻,不至于一无所获。之所以卡尔维诺会和博尔赫斯齐名,原因在于两人都对虚构得心应手,都具有汪洋恣肆的想象力。
王小波说,“卡尔维诺厌倦了讲故事,于是开始探索小说艺术形式的无限可能。” 《纽约时报》说,“卡尔维诺是寓言式奇幻文学的大师。”卡尔维诺被人熟知,大多时候归功于他童话视角下的小说创作,充满想象的寓言式的语言,不断变化的小说题材与变化莫测的故事逻辑。对王小波来说,卡尔维诺是当之无愧的偶像。在他的《寻找无双》、《红拂夜奔》、《万寿寺》里,多少总能找到一些《我们的祖先》的影子。
在王小波《我的师承》里有这么一段话: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,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,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。我既不懂法文,也不懂意大利文,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。
卡尔维诺先生被民间故事、骑士和骑士精神、社会寓言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传奇吸引:满载惊人的或滑稽的故事的记忆芯片——稍微歪斜地——就好像被嵌入他那未程式化的、无拘无束的大脑里一样。他笔下的角色也不曾沾染上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带给人们的焦躁情绪。《纽约时报》书评专栏曾问他想成为哪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,卡尔维诺先生的回答揭示了他的内心和他的艺术倾向:用生命的代价坚守骑士精神的陈旧习俗,一个能明辨什么是梦想、什么是现实的堂吉诃德式的人物,并且,他能清醒地生活于两者中。”
作者对男爵无疑是偏爱的,在结尾处,男爵已经奄奄一息,大家都希望把他接下来接受神父的洗礼,但他拒绝了,他抓住一根热气球垂下的长长的绳子飘走了,消失在大海那边。柯希莫连遗体都不肯返回地面。
在家族的墓地上他的墓碑上是这么写的:柯希莫·皮奥瓦斯科·迪·隆多——生活在树上——始终热爱大地——升入天空。
伊塔洛·卡尔维诺,意大利当代小说界的领军人物、充满想象的寓言作品的大师,是少数拥有国际声望的重要小说家之一。1985年9月19日,卡尔维诺因病在意大利佩斯卡拉逝世。遗憾的是在同年他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,却因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。
推荐人:陈谊影
湛江一中培才学校语文教师,广东省郑建忠名师网络工作室成员,湛江市李莎莎名师工作室成员。多次指导学生参加“语文报杯”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,多次荣获指导教师“特等奖”,被评为“金牌”指导教师。